Tuesday, July 15, 2008
無名指上,曾經盛開過兩朵雛菊花
莫小奇出現的那個夏末,校園裡開滿了金色的雛菊。石板鋪就的小路潮濕柔軟,走過爬滿青苔的牆垛,濃郁的香氣瀰漫在整個夏末的校園裡。 倚在門邊,莫小奇如同一隻疲倦的小獸,在徒勞的抵抗下終於卸下了武裝。「我不願意上學。」這是莫小奇對我說的第一句話。那個時候,我正和同桌的麥嘉頭碰頭的看一本連環畫。麥嘉睫毛在我眼前忽閃著,他的皮膚蒼白,四肢瘦弱。同是九歲,麥嘉的身高僅僅到我的額頭。從他搬來我家隔壁,就是這個樣子,媽媽說他和我一樣沒有爸爸,而且他有病,活不久的。 「喂!你這只病貓。」莫小奇回過頭來,一把扯過那本連環畫,毫不講理的把桌上的水彩碰倒。鮮艷的藍色,黃色,紅色鋪天蓋地,在麥嘉的白色球鞋上,變成絢爛的虹。我如豹子一般衝出去,和莫小奇扭打在一起。結果,我們之間隔的那張破舊的課桌被掀翻,剛剛好砸到在一旁抽泣的麥嘉。老師費了好大勁才把我從莫小奇身上拽起來,我還意猶未盡揪著易小船的頭髮。誰也沒有佔到什麼便宜,莫小奇的腳印清晰地印在我的白裙子上,我的指甲劃破了他的下巴。 回家的路上,麥嘉跟在我身後,小心翼翼地問我:「衣衣,你為什麼要幫我?」我惡狠狠的斜了他一眼,「你就會哭,打架的時候為什麼不幫忙?」看他可憐巴巴的樣子,我緩和了語氣,「因為你身體不好,媽媽說要我照顧你。笨蛋。」「笨蛋。」一個聲音重複著,「就會躲在女孩子裙子下面哭哭啼啼,你真不像個男人。」循聲望去,莫小奇站在高大的桑樹上,刺牙咧嘴的朝我做鬼臉。「不准你欺負麥嘉。」我跳起來,隨時準備再干一架。「你說不欺負就不欺負,我聽你的。」他跳下來,腳下激起的塵土嗆得朝陽咳嗽起來。「我看你挺可愛的,就做我女朋友吧。我會保護你的。」莫小奇走到我面前,捧起大把的桑梓。甜膩的汁水混合著他手指間的泥土,我看著他濃黑的眉毛,明亮的眼睛,和我一樣的尖下巴,竟不由自主地笑起來。剛才那股蠻橫沒有了,拿一顆桑梓放在嘴裡,我高聲說道:「你做我女朋友還差不多,我來保護你。」 的確,那時的莫小奇不過和我一般個頭,卻比麥嘉結實兩倍。我拉起他的手放在麥嘉手上,說:「麥嘉有心臟病,你也要保護他。」莫小奇猛地抽出手,猴子般瘋跑起來。「夏紫衣!」他朝我喊,「從此我們是統一戰線。」 統一戰線。這種默契一直延續了很多年。小女孩夏紫衣和小男孩麥嘉的童年生活裡多了一個跟屁蟲,那就是莫小奇。做操他站我們後面,春遊他幫我們拎包,打架他衝在最前面。我們的三人行,所向披靡。為此,麥嘉的媽媽常常拉著我的手說:「衣衣啊,你真像你爸爸,都是大姑娘了,還這麼頑劣。」 那一年,我十八歲,剛上大一。對於童年的記憶,我早已淡忘。麥嘉總是拿出厚厚的日記本,查出準確的日期,詳細地講給我聽。站在陽光裡,麥嘉已經高過我的頭頂,依舊清瘦的身材,眼睛卻尤其大。莫小奇說:「麥嘉,你真像女孩。你的眼睛和衣衣的多像啊。」他摟著我和麥嘉,嗤嗤地笑。他的手搭在我的胸前,我頓時惱紅了臉,甩開他獨自走在前面。莫小奇追上來,處心積慮地說:「知道害羞了,現在可以做我女朋友了吧?」「你想得美。」我砸了他一記栗子。嘴上這麼說,我心裡卻柔軟地蕩漾開來。如今的莫小奇,已不是那個髒兮兮的小毛孩,他笑容明媚而邪氣,肩膀厚實而溫暖。他說話時盯著我的眼睛,已經有了不一樣的意義。 離開學校,莫小奇朝東走,我和麥嘉朝南走。 經過石板鋪就的小巷,牆根開出了朵朵雛菊。麥嘉突然問我:「如果我不住在你的隔壁,你會注意到我嗎?」「會啊!怎麼不會呢,我們長得那麼像。」我笑起來,聲音穿過寂靜的小巷,傳去好遠。他沉默下來,加快了腳步走出巷子。回過頭來,他默默從兜裡取出一支用雛菊編成的指環。細細的莖,托起嫩黃的花朵。「送給你。」他說。「衣衣,我不能像莫小奇那樣永遠在你身邊,如果有一天我死了,請你在我墳前種一捧雛菊。花開的時候,我會知道你來過。」我愣住了。看著麥嘉的背影,我第一次看見死亡的蹤跡,它離我們那麼近,輕易就讓我們陰陽兩隔。我衝過去抱住他,流著眼淚說:「不要不要,我不要你死。我說過會保護你的。」 爾後的日子,我開始有意識的疏遠莫小奇。他請我看電影,我推托沒時間;他送我紫水晶的項鏈,我說喜歡紅瑪瑙;他在籃球賽上左右張望,我假裝視而不見。「我究竟做錯了什麼?」他終於忍不住問我。「沒有。」我笑。「麥嘉要我陪他去給爺爺上墳,我先走了。」慌忙轉身,我匆匆地逃開。我怕再多注視一秒,我會忍不住流下眼淚。莫小奇,對不起,對不起我在心裡一邊邊解釋。 夜裡,我和麥嘉在巷子裡遇見了莫小奇。黑暗中一個亮點忽明忽暗,我說:「莫小奇,你怎麼又抽煙?」食指一彈,亮點便飛落在牆角。「衣衣,你說的,我什麼都聽你的。」他說。似乎費了很大的勁,莫小奇終於走到我們面前。他深深地呼吸,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睛,只聽見他說:「夏紫衣,做我女朋友吧。我喜歡你。」「胡說什麼呢……」沒等我把話說完,莫小奇突然抓住我的肩膀,吻住了我的嘴唇。我驚慌得忘記了掙扎,只看見麥嘉的手臂劃過我的視線,準確地落在莫小奇臉上。「你這個混蛋。」麥嘉喊起來。「我就是個混蛋。從第一天開始,你就討厭我,對不對?對不對?」莫小奇站在高高的看台上,不斷地問我。夏天的氣息已經漸漸散去,陽光流轉在操場的跑道上空,歲月的塵埃在腳下飛起又落下。我不斷地奔跑,直到精疲力盡。我分不清臉上流淌的是汗水還是眼淚。隔著四百米的跑道,莫小奇拿著一瓶啤酒朝我喊:「夏紫衣,對不起。如果你能原諒我,就喝了這瓶酒,如果你不原諒我,我在你眼前消失。」遠遠的,我拚命地點頭。衝到他面前,我奪過他手中的啤酒,仰起頭大口喝起來。 我說:「莫小奇,莫小奇,我喜歡你。可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。」說完,我淚流滿面,腹中的啤酒開始翻滾,我倚在扶手上吐起來。莫小奇從身後抱住了我,他喃喃地說:「如果有一天,我們在見面,時間會不會倒退一點,也許我們都忽略互相傷害之外的感覺。」手中的酒瓶砰然落地,綠色的碎片向四周散去,彷彿一朵絕望的花。我轉過身,看著他的眼睛,聲嘶力竭:「你不是說你喜歡我嗎?莫小奇,有種你再說一遍!」「再見,衣衣。」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。 現在回憶起來,我似乎忘記了莫小奇的模樣。只是,在麥嘉的日記裡,清晰地記載著:1993年6月18日,班裡來了新同學,衣衣和他打架,還抓破了他的臉;1999年7月7日,衣衣十五歲生日,莫小奇送了一條很貴的水晶手鏈;2002年1月18日,莫小奇走了,衣衣哭了一整天……我經常笑話麥嘉:「你呀,怎麼總是衣衣莫小奇的,你怎麼不記自己的事情?」 麥嘉摸著我的長頭髮,靦腆的笑:「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啊。」 他這麼說時,我的心劇烈的痛起來,眼淚輕易地流了一臉。眼前的麥嘉,穿著黑白相間的條文病服,修長潔白的手上插滿了針孔。午後的陽光,落在他暗黃的頭髮上,年輕的生命,就這樣慢慢蒸發。「你記得那天我打了莫小奇一拳嗎?」麥嘉轉過臉來,「傻瓜,你總是不記得以前的事情,要我查日記。那是我唯一一次為你打架,唯一一次保護你,還記得那個菊花指環嗎?記得我當時說什麼嗎?」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,我拚命的點頭:「記得,我都記得……」 他說,如果有一天我死了,請你在我墳前種一捧雛菊。花開的時候,我會知道你來過。 2003年9月26日,麥嘉死了。他的日記裡寫著:我就要去見爸爸和爺爺了。媽媽說,見到了爸爸,一定要告訴他,衣衣很好,已經長大了,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。我問為什麼要告訴爸爸衣衣的事情。媽媽笑著流出了眼淚,她說,衣衣是你同父異母的妹妹。難怪她長得和我這麼像。媽媽還說,我和爸爸得的是一樣的病,還好衣衣沒有。我很開心,這樣也好,我就不用擔心莫小奇回來,誰也搶不走她了。其實,莫小奇來找過我,我沒有告訴衣衣他的聯繫方式,衣衣恐怕會恨我吧。我悲傷的不能自已,凌亂得字跡後面,寫著一個電話號碼,是莫小奇的。 「對不起,對不起。」麥嘉拚命拉住我的手指說,「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歡莫小奇,那天在操場上,還有一個人。是我,我就坐在看台的底下。去找他吧,我見到了爸爸,就不用你保護了……」我不斷地擦眼淚,抽出手來,戴在我無名指上的,是一朵嫩黃的雛菊。 再見到莫小奇,是在麥嘉的葬禮上。天氣驟然變冷,我裹著肥大的毛線衣,站在張燈結綵的廣場上。處處是喜慶的顏色,像極了那年潑在麥嘉球鞋上的水彩顏料。藍色,黃色,紅色鋪天蓋地,變成絢爛的虹。沉寂的黑色中,麥嘉靦腆的笑容生動一如昨天。莫小奇的樣貌依舊,似乎少了年幼的張狂,多了穩健的優雅。這麼多年,看得出他在新的地方過得風生水起。深深的鞠躬,他抬頭看見我。只是一點頭,我們便錯開了目光。 葬禮結束後,他邀我一同上街走走。時過境遷,小城早已舊貌換新顏。在伊泰蓮娜的專櫃前,我說:「莫小奇,送我件禮物吧。」「你想要什麼?」飛快地,我點了一下最左邊的那枚銀戒指:「就這個,可以嗎?」 那是一枚銀戒指,纖細的戒面上,誇張的鑲了一朵盛開的菊花。他看了我一眼,拉著我匆匆走出了商場。廣場正在放煙火,無數斑斕的煙花飛起又落下。我輕輕地歎息:「你看,它們多像那些雛菊,春去秋來,終於凋零。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記得它。」「夏紫衣,你記得我們見面時打的那一架嗎?」莫小奇突然開口。 「記得啊。我還抓破了你的下巴。」我笑起來。 「那時候,我只是想讓你看我一眼。我一直在等你,直到現在,你完全的站在我的面前。但那枚菊花指環,卻成了我們愛情的咒。我在等你將它忘記。」莫小奇定定地看著我,一字一句地說。 我望著天空,黑丫丫的天空裡,幾顆星星在搖曳著。那些我見過的最美也是最殘忍的風景,已一去不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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